飄逸若風 靈動似柳——讀楊權國先生之狂草
草書而至于狂,放縱恣肆,回環勾連,圓轉連綿,一揮而就,全在乎一個“勢”字。“勢”存則力出,力出則神彩粲然,鮮活靈動,勢去則力衰,力衰則神情懊頹,全無生機。草書快而簡,快則易飄,難以沉著,墨滑而筆弱,世之書家求奇求怪者是也,而功力深厚者當不至此,其草書內蘊與筆墨交織,心手兩暢,如錐劃沙,如水相激,無論豐腴、瘦硬,皆著骨力,可親、可敬、可感、可嘆。
東坡論書以為,“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,乃為得之”。權國先生草書之謂歟?
先生學書,少有令譽,為鄉黨所重,未及而立之年即名震當地,為其時其地最年輕之中書協會員,幼以柳公權為師,勤學苦練,既長,則遍臨碑帖,篆隸草行楷,樣樣來得,皆有稱道處。而先生少年得志,遂不免狂態萌生,以為前輩書家不過爾爾,彼之所能,吾無遺也,又何學焉?遂入狂草之道,以為最能乘興,然入之既深,羞赧既久,方知大道幽深,自己飄飄然如在霧中,竟不曾登堂入室矣!
先生一慟之下即拋妻別子,隱居蘇杭,一去十年,不與外界相接,苦心孤詣,傾心鉆研,以承江南書家清雅雋永之余脈,與北人之慷慨樸拙相激蕩,遂成自家言語。
十年一劍,先生徜徉書山文海,通讀《道德經》《易經》及各家注、奇門遁甲、《黃帝內經》,讀各家文斷數家術,所學甚雜,但全然不在花架子上做文章,只求能透徹物理,窺得大道,通于書法,以得萬物之妙。
一日,游于泰山之巔,于殿閣繚繞之香煙與山間飄忽之云海中覓得天機,心有所動,其后,書風大變,以草圣張芝為宗,鐘繇為師,二王為友,而又著“我”之色,自出機杼,遂能不為前人所沒。
先生草書,線條鮮活靈動,狂乎其態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馳騁奔突,驟收驟放,縱橫之勢撲面而來,細處若絲若縷,如飛燕掠水,如楊柳扶風,而一觸之下又迅即彈起,疾如萬千箭簇呼嘯而去,卻又濃淡相宜,墨重處,如舉千鈞,緩緩而下,似有遲滯之感,若千軍擠道泥濘,行路艱難,而待剛剛出得關來又戛然而止,無窮意味盡在紙端,人心若千千之結,解不開亦流連不返,久久駐之也。
能把草書寫得如此雅致而又力道貫穿者并不多見,筆鋒輕輕入紙,躍起而行,靈巧飛動,不事雕琢……
一幅之間,常氣勢相連,神氣卻又不在一個單字上,而是貫穿全篇,自上而下或自右而左順勢展開,字勢回轉勾連,而當斷之處,則迅即斷開,毫不拖延,但皮相之下,血脈相連,適于連則連起,相互交替,不似如今之諸多草書書家,追求圓轉之氣,大圈圈套小圈圈,若阿Q之畫圓,蠻力使氣,糾纏不清。
先生草書,隱隱然有筋骨出焉,似有千鈞之力在,又不似黃山谷之長槍大戟,森森然,欲搏人,其內蘊深厚而外力伸張,藏乎其內而滲乎其外耳,是權國先生無日不在書,腳行錐地,臥畫被穿,沉湎書法之精氣神,摹之、磨之,竟日不絕,遂使成也。
其草書最為人稱道者,當是其于細微之處起筆落墨盡顯力道。細處如纏絲,卻牽連不斷,極具韌性,雖百般裁剪而不能絕。清代朱和羹在其《臨池心解》中說:“細處用力最難,如度曲遇低調低字,要婉轉清澈,仍須有棱角,不可含糊過去,如畫人物,衣折之游絲紋,全見力量,筆筆貫以精神。”先生于此處可謂用力也。
書狂是先生一態,又顛如道濟,不愿與世俗相通。先生長發飄飄,常以一帽束之,以為規矩,惜乎青絲白雪參半,假以時日,當如仙人也。又常折凌同道,以為糞土,嘗言:“人云亦云者,乃死人之入死地也,毫無生趣。”
偶有求教者登門,先生或只敬茶而不言,或只把茶而言他,不及所問,常與人語云:“此天機也,不可盡泄。”猶當年鐘繇所言,“豈知用筆而為佳也。故用筆者天也,流美者地也。非凡庸所知。
先生視己書如子,絕不輕易售人。有財貨巨者,求書于先生,以為萬物皆有價,奇書亦然,言語之間似有不恭,先生大怒,書既成而不予,憤而撕之,揚長而去。
“四美具,二難并”,音樂、飲食、文章、言語之美,先生所好也,為人明哲、坦誠、不虛飾,若乃美女在側,又兼三杯兩盞下肚,豪情頓生,著人裁紙研墨,不屑以幾案為憑,凌空揮墨,轉瞬而就,遂擲筆沏茶,不復再問。
先生亦善楷書,若古隸之風,隱隱而能聞金石之聲,既有篆隸之重,端莊典雅,又有漢簡之輕,空靈飄逸,樸茂之中不乏雅致,又是其遠于常人之處。(張正良/文)